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,一座古庙再次被看见
“斯地当龙尾之要, 为诸天佛菩萨所降光照灵者。”
——厚安 清.光绪朝内务府郎中
7月27日,在新德里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6届世界遗产大会通过决议,将“北京中轴线——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”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。至此,中国世界遗产总数达到59项。
“北京中轴线”纵贯北京老城南北,在中轴线北端有一座承载着旧城寻常记忆的庙宇——宏恩观。自2023年,神奇建筑研究室受邀策划关于宏恩观历史的展览,借此重新叙述了这座北京庙宇的变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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宏恩观位置示意图
北京中轴线北端的宏恩观©朱雨蒙
大雄宝殿内的展陈装置©朱雨蒙
十三世纪的最后几年,宏恩观所在的位置便有了庙宇建筑,初名为千佛寺。因紧贴元大都中轴线,被推测有风水的意义。
这里历经变迁,先后更名为吉祥寺和清净寺,直到1887年,被清宫敬事房掌玺太监刘多生买下,扩建修缮后成为“清净宏恩观”。
宏恩观与各时期北京中轴线的关系
北京的城市中轴线是中古世界伟大的都市成就。清代人已很清楚宏恩观位置的意义,但作为中轴线上极少数的民用建筑,他们既看重这个特点,又在回避人们对这里的过分关注。建立宏恩观的刘多生,在晚清宫廷地位显赫,他重修这个庙宇并非作为普通道观,而是想当作自己退休后的养老之地。
1940年代德国摄影师海达.莫里逊在钟楼上拍摄的宏恩观,现已部分恢复当时的面貌© Hedda Morrison©朱雨蒙
根据1930年代《北平庙宇调查资料汇编(内五区)》的记录,宏恩观坐北朝南,有房屋一百余间。中路为三进院,虽为道观,但保留了佛寺的形制。它殿宇高大,形制宏阔,是钟楼北侧最引人瞩目的建筑群。
历史上北京曾拥有几千座大小庙宇,除了宗教活动,它们还担负很多社会职能。但由于政治运动和城市改建,今天大部分庙宇湮没无存,与它们相关的记忆也在慢慢消失。
18世纪中叶钟鼓楼地区庙宇分布图(其中清净寺即为宏恩观前身)©神奇建筑研究室
宏恩观幸运地在北京城市巨变的浪潮中存留下来,先后经历了几次身份变换。清末,它是太监道士庙,民国初期,东跨院开设了私立小学;50年代以后,这里又是北京市标准件二厂的厂址;90年代工厂迁出,庙宇变成了大杂院;1995年后,宏恩观的西半部化身为钟楼菜市场。
21世纪初,宏恩观独特的历史质感,吸引了很多文化和艺术界人士的关注,文莱建筑师符名文等人对部分殿宇进行了改造。让它成为内城颇具特色的文化场所。随后杂家lab的入住,又让更多青年人开始关注这里。
宏恩观变迁过程©神奇建筑研究室
彼时的宏恩观,丰富、混杂、生机勃勃,在各个时期的历史遗产的包裹下,不同阶层的群体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,他们在旧城里交融共生,形成了新的生态。这不单是北京旧城发展的一种可能,也是城市普通遗产与社会深度互动的可贵案例。
2012年的宏恩观©朱起鹏
2012年开始的宏恩观研究©朱起鹏
2012年,神奇建筑研究室的朱起鹏便开始关注宏恩观。十几年来,这里一直是他记录和研究的对象。但2015年之后,宏恩观的管理逐步被收紧,菜市场和文化机构陆续迁出。2023年的整体修缮,则彻底改变了它的面貌。
“道观建筑本身得到了保护,但几十年来附着于庙内的其他构筑物被拆除了,场域中交叠杂错的历史痕迹也消失了。”
当神奇建筑研究室受邀策划关于宏恩观历史的展览时,他们陷入了犹豫。
2023年整修前后的宏恩观帝君殿©网络图片
“能有机会叙述这里的变迁,是令人激动的事。但很多直观佐证已不存在了。比如,作为展厅的大雄宝殿曾是标准件二厂的食堂,十多年前这还做过一个艺术家的画室,但这些痕迹都被抹掉了,一切都被恢复到19世纪末的样子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这是当代中国历史遗产保护的常态,人们会选择一个特定时间点的状态去表述。之前和之后的信息被刻意忽略。
“而我们恰恰希望呈现连续性,因为那才是时间真实的样貌,可惜这样的机会消失了。”面对已恢复成清末状态的大殿,神奇建筑研究室只能调整策略。
展厅所在的大雄宝殿的变迁过程©神奇建筑研究室
大雄宝殿室内展陈装置布置图©神奇建筑研究室
“我们尝试用更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修复的结果。我们研究了大雄宝殿的空间形式,发现了这种传统殿宇的有趣之处。其实它们本身就是某种展览建筑,只不过它们展示的是宗教偶像和神迹故事。那时的设计师也要处理人与物的观看关系,也要建构合适的信息阅读模式,这与我们的工作是很相似的。”
加入展陈装置后的大雄宝殿入口©朱雨蒙
安装了展陈装置后的大雄宝殿©朱雨蒙
大雄宝殿展厅平面©神奇建筑研究室
于是,神奇建筑研究室比照殿堂内传统的朝拜路径建构了展览的动线,他们模仿传统的庙宇家具为大殿设计了一套展陈装置。虽然展厅里没有神像和香烛,却在木材、玻璃和铜配件组成的高大装置之间,形成了具有历史空间经验的叙事场域,俨如当初殿内的神龛、经柜与香案。它们跨越时间,各归其位,重新成为了叙述的主体。
主展柜©朱雨蒙
展陈装置与建筑的关系©朱雨蒙
展陈装置内的展箱布置©朱雨蒙
不同装置中,陈列着关于宏恩观各类文献和资料,从清末的道观,再到庙宇中的工厂,以及90年代后的喧嚣的菜市场……参观过程中,观展者将宏恩观复杂的历史拼图逐渐拼合完整,这些记忆不再属于某个特定群体,而是成为更多人可以分享的观念集合。
展览不尝试建立判断性的叙述,而是希望与观众建立一种空间共识,这是由文献信息组成的认知场域。展览呈现的信息可以在人与物、人与空间的互映中发酵,构成全新的经验,成为对历史场地的“文献重构”。这种重构甚至不依赖于具有历史信息的空间本身。
展陈装置与展品构成的阐释体系©朱雨蒙、徐琦
展陈装置形成的体验空间©褚英男
在中国古典家具的语境下,家具除了被作为工艺品去看待,更具有强烈的精神含义。它的尺度、朝向和摆放位置,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文化概念。
传统佛殿内神龛与经柜构成的空间©故宫博物院
展陈装置对原佛殿空间的模拟©朱雨蒙
“我们了解到展厅的前身——大雄宝殿曾在中央三个开间供奉着三世佛。三世佛被认为代表着过去、现在与未来。这是个明确的时空关系,与我们要讲述的庙宇变迁的故事正好契合。于是我们最主要的三个展柜就设置在安放三世佛的位置,它们的时间秩序恰好一一对应。”
展陈装置构成的叙事空间©褚英男
展柜上部重置代表原神像的神位©朱雨蒙
我们将殿堂内原本神像的位置,通过装置进行示意,从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殿堂原本的时空秩序。朝拜行为天然的方向性、时间感和递进关系,都藉于此得到了延展。展柜对神龛的模拟实现了两者使用方式的拟合。
参观者与展柜的互动©朱雨蒙
除了布局逻辑的模拟,展柜形式也参考了古典家具的设计模式。我们通过木蜡油上色对殿堂空间的缤纷色彩进行回应,又采用延续了几千年的榫卯工艺实现对不同材质的组合。我们的制作团队是做传统硬木家具的师傅。他们刚看到图纸时,直觉反应是没见过。但一上手,又觉得很熟悉,因为这些展具蕴含着中国传统家具制作的基础逻辑。
传统庙宇空间内的家具样式©网络图片
展览装置细部1©朱雨蒙
展览装置细部2 ©朱雨蒙
宏恩观的历史并不显赫,它更像是发生在家门口的故事,就如同这条胡同、这片街区、这座城市里每天都会经历的日常一样,平凡且真切。
今日宏恩观山门©朱雨蒙
也许因为宏恩观是北京中轴线上为数不多的民用建筑,这里看似宏大的架构下融入了更为多样的日常属性。人类学家项飙强调以自己为原点,去关注和强化附近,重建自身与世界的基本链接。宏恩观展便是这样一种尝试。它希望通过对一个城市地点的垂直发掘,以在地生活为切口,在平叙的历史中构建起人们的共同记忆。
宏恩观前的钟鼓楼街区©朱雨蒙
这样的尝试,虽然会面临很多不可预知的状况:譬如物理空间的颠覆,原真性的忧虑和其他更为强势叙述的干扰。但我们依然可以遵循当前状况,给出适宜的在地解决方案,或者,构建起新的话语体系。无论是否承认,在这些建筑面前,人们都只是过客。因为它比我们更经得起变化,就像北京这座古老的都市,变化才是它永恒的主题。
富晓星,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院教授,副院长,吴玉章青年学者。
岳永逸,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,民俗学者,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。
朱起鹏,神奇建筑研究室主持建筑师。
富晓星:
我观察到建筑学的有趣之处,它能把社会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和素材,具象成某种形式结果,传递给大众。这和我们通过文字和话语传递很不同。你在完成这个展览的过程中,角色是什么呢?建筑师?策展人?历史爱好者或者其他?
朱起鹏:
一直在变化吧。十多年前,我去记录宏恩观面貌的时候,大概是一个有建筑学知识背景的观察者,那时没想过有一天会去做这么个展览。要不当时一定会多记一些东西。当策划展览时,我意识到自己能说清的问题,多数只是建筑和空间层面的问题,我是一个局限于建筑学科内的策展人。而在做具体展陈的时候,我们终于开始讨论如何呈现,如何把控人的体验,回到了熟悉的建筑师的工作方式上。
富晓星:
你有观察过周边邻居来看展的表现么?他们是什么样的?
朱起鹏:
比较早的观众都是周边的邻居,他们也是反应最强烈的群体,毕竟关系更紧密。邻居们会关注跟他们相关的部分。比如其中一位先生曾经是标准件二厂的职工,他说我们的展厅是他们那时的食堂,他一直拉着我找他买饭票的位置。
富晓星:
你觉得这个展览对他们的意义是什么?
朱起鹏:
我感觉是被承认。自己的一部分生命经验被放置在了一个比较堂皇正式的位置上,让他们很有参与感。他们变得更愿意和人分享,希望把你带进他的故事系统。
比如有位老先生说高兴了,就告诉我,他小时候,宏恩观还没做工厂时,庙里的老道会在后院晒粪。我当时很惊讶,后院就是我们展厅前的院子,现在看还挺优雅的,当年应该还供着神像,没想到做过晒粪场,与我们认为的道观清修的场景反差很大。
富晓星:
你觉得这个论述可靠么?
朱起鹏:
我不知道,但我觉得有必要把它记录下来。起码它是属于某个个体的局部“真相”。
岳永逸:
我一直有一个问题。修复并布置上展陈后宏恩观还是是宏恩观吗?换言之,真的有一个宏恩观在那个地方吗?
朱起鹏:
在我心里,“宏恩观”可能特指2012年我遇到的那个复杂交错但生机勃勃的“大庙”。后续各种变化之后,这里变成了一个值得缅怀的地点。当我接到为这里策展的邀请时,我能想到的,就是为“宏恩观”做一次盛大的缅怀。我那时觉得,当一个对象需要通过展览来解释时,它的某些部分很可能已经消散了。
岳永逸:
也就是说,你觉得现在的宏恩观不是“宏恩观”了。
朱起鹏:
我当时是这么看的。
岳永逸:
现在不是么?
朱起鹏:
我们一直在讲宏恩观,其实宏恩观只是一个历时非常短暂的名称,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50年代,大概60年不到。但这个位置上很可能从元代就有庙宇建筑了。而我认识它的那个样子,大概是2005年之后才开始呈现的,存续不超过10年。越研究它,我越觉得自己津津乐道的“宏恩观”不过是它漫长生命中的一个小篇章。就像一个人,50岁上突然做了一身纹身,52岁时又把纹身洗了一大半,那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岳永逸:
这是个纹过身的人。
朱起鹏:
这个说法好,纹过身的人,有人之前认识他,不欣赏他的纹身,有人在纹身时认识他,偏巧还欣赏他的纹身,比如我。有人天生不喜欢看人纹身,对这段不感冒,他们是力劝他去洗纹身的人。现在轮到我向别人介绍他,我当然反复和人家说他之前的纹身如何如何。但别人看我这样可能觉得不很客观。
岳永逸:
这没法客观。
朱起鹏:
是的,展览都是有预设有立场的。我就是按照我的认知,叙述了我的版本。所以回到您的问题。你说有没有宏恩观在那里呢?有的,它是那片房子,在那里很久了,修了修,改了些模样,但本身还是那些房子,它们是所有变化的承载者。
我们观念里的宏恩观是不是还在呢?也在的,还在我们的意识里,在展览里,在我们用话语和图像构筑的场域里。它被我们塑造出来,传递给别人,并通过这种传递,让它继续存在于更多人的观念之中。于我,任务就算完成了。于宏恩观,它又增加了一个小篇章。
项目信息
宏恩观:一座北京庙宇的故事
中舟嘉城(北京)城市更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主办
策展人:朱起鹏
历史顾问:鞠熙
影像顾问:高一丁
文字翻译:李茜
展陈设计:神奇建筑研究室
朱起鹏、金泰霖、刘彦汝、王舒欣、刘奕宁
照明设计: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张昕工作室
张昕,韩晓伟,吴兆峰
展具制作:北京七尺男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
编排:Ziyu